Nose
从昨天开始,突然传出许绍雄病危、去世的消息,我挺震惊的。前段时间还看到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帖,探店、喝咖啡,日子过得挺悠闲的。真是人生无常啊。
大家都知道,许绍雄的家世和他演的那些市井小人物形象,反差挺大的。他的祖先当中,有一系列的名字和中国近代史的宏大叙事紧密相连。许绍雄与鲁迅长孙周令飞这种出身和职业选择之间的反差,也让他的荧屏形象多了层特别的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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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个标志性的外号“Benz哥”,来自上世纪70年代,当时他在丽的电视工作,据说是第一个开奔驰车上班的艺人。这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富家子弟在显摆。不过,要是回到70年代香港演艺圈那个特殊环境,就能理解了。那时候香港影视业正发展得特别好,竞争特别激烈。对一个年轻演员来说,能用自己的片酬买辆奔驰车,最能证明他的专业能力和商业价值。所以,“Benz哥”这个外号,跟他家老底儿的财富没关系,而是说明他靠自己的本事赚到了新钱。这代表他是个成功的职业人,不是什么贵族后代。因此,那辆奔驰车,反倒让许绍雄和70年代香港精神联系得更紧了——在这座城市里,靠个人奋斗往上爬,是每个人都能追的“香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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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绍雄的演艺生涯,是从1972年第一期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开始的。毕业后,他在《歧途》《浪子》这些早期剧里慢慢有了名气。1974年,他演了许冠文、许冠杰兄弟的经典喜剧《鬼马双星》,同年还拍了无线剧《啼笑姻緣》。《鬼马双星》(1974)在70年代时,他还短暂去了丽的电视,后来又回了无线,在《网中人》这些剧里继续磨演技。可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他演了好多连名字都没有的角色。这数十年差不多没名气的日子,不是他职业生涯停了,反而是这段时间,他练就了在短短出场时间里,就能让人记住角色的本事。他的脸慢慢成了香港电视文化里的一部分,在他成为家喻户晓的人之前,就已经是很多家里那个熟悉又亲切的背景板了。
对大陆观众来说,第一次在屏幕上清楚地记住许绍雄这张脸,是在1983年引进的无线版《射雕英雄传》里。《射雕英雄传》(1983)他演的妙手书生朱聪,是这部大戏里一个让人忘不了的亮点。许绍雄把朱聪这个角色的精髓抓得很准:外表斯文、脑子灵活,但又有点市井里的小聪明,是个江湖人。他手里拿着破油纸扇,擅长妙手空空的绝活,在说笑逗趣之间,露出了高强的手艺和不变的义气。从那以后,许绍雄成了80年代TVB武侠剧黄金时代少不了的人,演了一堆性格不同的江湖人物。《神雕侠侣》(1983)他在1983年版《神雕侠侣》里演阴险的绝情谷主公孙止;1984年梁朝伟版《鹿鼎记》里,演那个溜须拍马、挺有喜剧效果的御前侍卫多隆;1985年《雪山飞狐》里,他又成了见钱眼开的阎基;1986年版《倚天屠龙记》里,他变成了行踪神秘、让人害怕的“青翼蝠王”韦一笑。这些角色有正有反,性格差得远,说明他演各种角色的能力很强。
许绍雄演艺生涯的第一个“高光时刻”来得有点晚。1999年,他在电影《暗战》里演刘青云焦头烂额的上司黄启法警司,还因为这个角色拿了第1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的提名。《暗战》(1999)紧跟着,他在《新扎师妹》系列里又演了个经典角色——钟乐海钟Sir。《新扎师妹》(2002)这两个角色一起定了许绍雄最有辨识度的银幕形象:本质不坏、能力还行,但永远快崩溃了、被下属搞得焦头烂额的中层领导。这些角色不是英雄也不是坏人,他们就是官僚体系里的小人物,在一个靠规矩和程序管着的城市里,是“权力”最让人有共鸣的脸。他喜剧的节奏拿捏得准,还有一声叹气、一个皱眉就能让人看出他压力很大的本事,跟香港很多白领观众特别有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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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绍雄的演艺经历里,另一类演得特别多的形象,是父亲、叔叔、伯伯这类长辈,还有导师角色。从早期在《新扎师兄》里演梁朝伟角色的舅舅许兆冬,到1994年经典时装剧《笑看风云》里演主角包文龙的父亲包赞,再到后来《阿旺新传》这些剧里的慈父形象,他特别会演这种角色。《新扎师兄》(1984)特别是在《笑看风云》里,他演的包赞是个很有代表性的香港小市民父亲:性格胆小、贪心,总想走歪道赚快钱,却老连累家人。可就算有这么多毛病,他对家的责任感又特别重,舍不得不管。《笑看风云》(1994)许绍雄演这个角色,把那些人性弱点演得又让人气又让人可怜,真实地反映了商业社会压力下普通人的难处和温情。在这些角色里,他演出了很有香港特色的父亲形象——实在、不爱说话但心里疼人,而且为了家里到处跑,天天辛苦。他代表的,是来自现实的小心谨慎的智慧,跟年轻主角们那些理想化的冲动比起来,差别特别大,成了故事里稳稳的道德和情感靠山。
许绍雄的表演风格特别细腻自然。他从不靠夸张的动作或者戏剧化的台词来吸引人,而是用准的微表情、特别的节奏感和生活里的小细节,把角色演到人心里去。他演喜剧,比如《新扎师妹》里的钟Sir,笑点不是来自滑稽的动作,而是角色压力太大时那种一本正经的尴尬样儿。他的另一个特点是会用声音。许绍雄的声音有点沙哑,说话不快不慢,特别有辨识度。不管是无奈地叹气、慈爱地嘱咐,还是“欢喜哥”那种笑里藏刀的威胁,他念台词总能正好把角色的心里话传出来。2014年,许绍雄在爆款剧《使徒行者》里演了黑帮大佬覃欢喜。这个角色影响特别大,不仅让他拿了万千星辉颁奖典礼的“最受欢迎电视男角色”奖,还让他有了演艺生涯里最出名的外号。《使徒行者》(2014)“欢喜哥”这么成功,主要是因为他把许绍雄整个演艺生涯的东西巧妙地合在了一起,还反着来演。这个角色永远笑呵呵的,看着挺和善的黑帮老大,同时又是个特别爱家人的爸爸。要是让一个专门演坏人的演员来演,效果肯定差远了。他真正的厉害之处,正好来自许绍雄几十年在大家心里留下的那个温和、没坏心眼、像慈父一样的固定形象。观众对他“好人”的印象太深了,跟角色心狠手辣的本性一对比,就产生了特别强烈的反差。他以前演喜剧或者慈父时让人温暖的笑,在“欢喜哥”脸上变得深不可测,甚至让人觉得害怕。所以,“欢喜哥”不只是一个成功的角色,更是许绍雄演艺生涯的集大成之作。他把自己被固定的形象,变成了演新角色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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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大部分大陆观众,可能说不出许绍雄演过哪几个具体角色,但一看到他,就会想到香港这座城市。他的演艺生涯到底是怎么帮我们形成了对香港的印象呢?答案是,他所有角色加起来,形成了一种特别的氛围,也就是定义了香港流行文化的那个“港味”。当成龙、周润发这些大明星向世界展现一个充满英雄气概和厉害动作的香港时,是许绍雄和他那一辈的甘草演员们,用一个个能认出来的普通人形象,填满了这座电影之城。他们演了我们的邻居、老板、街角的警察,还有为子女前途发愁的爸爸。他们是给这座城市添了真实味道和灵魂的“电影市民”。往深了说,许绍雄演的角色一直反映着香港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也就是实在、能扛、看重钱但又特别顾家,还特别尊重专业精神。许绍雄的银幕形象跟这些特别搭。他演的“仁厚的上司”体现了这座城市里官僚那一套的专业;他演的“可靠的大家长”反映了家庭的重要性。就算“欢喜哥”,他做事也按一套实在的、讲生意的江湖规矩来,不是那种纯粹的乱或者坏。他演的角色很少被什么大道理驱动,他们的动机永远是具体的、眼前的——为了把工作干完、照顾家人、或者把自己的生意管好。他们是拼命活着的人,他们是现实派。
所以,回头看许绍雄的演艺生涯,就像看一部五十年的纪录片,讲的是构成香港精神内核的那些社会原型。他不仅是在香港背景的故事里演戏,他本身就是香港的故事,成了这座城市“地方感”忘不了的一部分。许绍雄真了不起,不是因为他哪一次演得让人惊掉下巴(虽然“欢喜哥”已经很接近了),而是他演了200多个角色,攒出来的分量特别重。他的演艺遗产,就是关于坚持、专业,还有对香港人性格的深刻直觉。他用一生证明了那句老话:“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他的面孔会令人长久难以忘怀,那是属于这座城市的集体记忆。
对于中国大陆观众而言,第一次在荧屏上清晰地记住许绍雄这张面孔,是在1983年引进的无线版《射雕英雄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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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1983)
他饰演的妙手书生朱聪,是这部巨制中一个令人难忘的亮点。许绍雄精准地捕捉了朱聪这一角色的精髓:一个外表斯文、足智多谋,却又带点市井狡黠的江湖人。他手持破油纸扇,擅长妙手空空的绝技,在插科打诨之间展现了高超的技艺与不渝的义气。
此后,许绍雄成为了80年代TVB武侠剧黄金时代不可或缺的一员,塑造了一系列性格各异的江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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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1983)
他在1983年版《神雕侠侣》中是阴险的绝情谷主公孙止;在1984年梁朝伟版《鹿鼎记》中,他是那个溜须拍马、充满喜剧色彩的御前侍卫多隆;在1985年的《雪山飞狐》中,他又成了见利忘义的阎基;而在1986年版《倚天屠龙记》里,他化身为行踪诡秘、令人生畏的「青翼蝠王」韦一笑。这些角色跨越正邪,性格迥异,展示了他在类型角色塑造上的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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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绍雄演艺生涯的第一个「高光时刻」来得有点迟。1999年,他在电影《暗战》中饰演了刘青云焦头烂额的上司黄启法警司,并凭借此角获得了第1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的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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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战》(1999)
紧接着,他在《新扎师妹》系列中塑造了另一个经典角色——钟乐海钟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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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扎师妹》(2002)
这两个角色共同确立了许绍雄最具辨识度的银幕原型:一个本质善良、能力尚可,但永远处于崩溃边缘、被下属搞得焦头烂额的中层管理者。
这些角色并非英雄或恶棍,他们是官僚体系中的普通一员,是在一个由规则和程序主导的城市里,「权力」最可共情的面孔。他精准的喜剧节奏,以及用一声叹息和一个皱眉就能传达出巨大压力的能力,与香港庞大的白领观众群体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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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绍雄的履历中,另一类数量庞大的原型形象,是父亲、叔伯和导师类的角色。
从早期在《新扎师兄》中饰演梁朝伟角色的舅父许兆冬,到1994年在经典时装剧《笑看风云》中饰演主角包文龙的父亲包赞,再到后来在《阿旺新传》等剧集中的慈父形象,他尤其擅长演绎此类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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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扎师兄》(1984)
特别是在《笑看风云》中,他塑造的包赞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香港小市民父亲形象:个性胆小、贪心,总想投机取巧赚快钱,却屡屡连累家人。然而,在这种种缺点之下,他又对家庭有着无法割舍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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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看风云》(1994)
许绍雄的表演,让这个充满人性弱点的角色显得既可气又可怜,真实地反映了在商业社会压力下普通人的挣扎与温情。
在这些角色中,他体现了一种极具香港特色的父权形象——务实、不善言辞但内心慈爱,并且深深植根于为家庭奔波的日常辛劳之中。
他所代表的,是一种来自现实世界的、审慎的智慧,与年轻主角们充满理想主义的冲动形成了鲜明对比,成为了故事中稳固的道德和情感之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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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绍雄的表演风格细腻自然。他从不依赖夸张的肢体语言或戏剧化的台词来吸引观众,而是通过精准的微表情、独特的节奏感和生活化的细节,将角色化入人心。
他的喜剧表演,如《新扎师妹》中的钟Sir,其笑点并非来自滑稽的动作,而是源于角色在巨大压力下那种一本正经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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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另一大特点是声音的运用。许绍雄的嗓音略带沙哑,语速不疾不徐,具有极高的辨识度。无论是表达无奈的叹息、慈爱的叮嘱,还是「欢喜哥」那种笑里藏刀的威胁,他的台词处理总能恰如其分地传递出角色的内心世界。
2014年,许绍雄在现象级剧集《使徒行者》中饰演了黑帮大佬覃欢喜。这个角色引发了巨大的文化反响,不仅为他赢得了万千星辉颁奖典礼的「最受欢迎电视男角色」奖,更让他拥有了演艺生涯中最广为人知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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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徒行者》(2014)
「欢喜哥」的巨大成功,根植于其对许绍雄整个演艺生涯的巧妙合成与颠覆。
这个角色是一个永远面带笑容、看似和蔼可亲的社团大佬,同时也是一个深爱家人的父亲。如果这个角色由一个以扮演反派著称的演员来诠释,其效果将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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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正的力量,恰恰源于许绍雄数十年如一日在大众心中建立起来的那个温和、无害、慈父般的固有形象。
观众对他作为「好人」的深刻熟悉感,与角色心狠手辣的本质之间,产生了强烈的认知失调。
他那曾经带来喜剧效果或父辈温暖的笑容,在「欢喜哥」的脸上变得高深莫测,甚至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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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欢喜哥」不仅仅是一个成功的角色,更是许绍雄演艺生涯的集大成之作。他将自己被定型的形象本身,变成了新角色的资源。
其实绝大多数大陆观众,也许说不出几个许绍雄的具体角色,但是我们一看到他,就联想到香港这座城市。
他的演艺生涯究竟是怎么参与形成了我们对香港的印象?
答案是,他所有角色的总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也就是定义了香港流行文化的所谓「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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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成龙、周润发等超级巨星向世界投射出一个充满英雄豪情和超凡动作的香港时,是许绍雄和他同辈的甘草演员们,用一个个可辨识的普通人形象,填充了这座电影之城。
他们扮演了我们的邻居、老板、街角的警察,以及为子女前途忧心的父亲。他们是赋予这座城市真实质感和灵魂的「电影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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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更深层次地看,许绍雄的角色始终如一地反映着香港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也就是务实、坚韧、重视物质但又被家庭纽带紧紧维系,并对专业精神抱有高度尊崇。
许绍雄的银幕原型与此完美契合。
他扮演的「仁厚的上司」体现了这座城市的官僚专业主义;他塑造的「可靠的大家长」反映了家庭单元的核心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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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欢喜哥」,他的行事逻辑也遵循着一套务实的、商业化的江湖准则,而非纯粹的混乱或邪恶。
他的角色极少被宏大的意识形态驱动,他们的动机永远是具体的、眼前的——为了完成工作、照顾家人、或者打理好自己的生意。
他们是挣扎求存者,他们是现实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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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回顾许绍雄的职业生涯,就如同观看一部长达五十年的、关于构成香港精神内核的社会原型的纪录片。他不仅是在香港背景的故事里表演,他本身就是香港的故事,成为了这座城市「地方感」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许绍雄是了不起的,这不是源于某一次惊为天人的表演(尽管「欢喜哥」已十分接近),而在于他超过200个角色所累积的厚重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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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演艺遗产,是关于恒久、专业,以及对香港人性格的深刻直觉理解。
他用一生证明了那句老话:「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他的面孔会令人长久难以忘怀,那是属于这座城市的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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