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惠子,凝视》去年在国内上映后,导演三宅唱的新作《黎明的一切》最近又回到了国内院线。三宅唱——这位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导演,现在在国内影迷心里,算是日本导演里的一张“名片”了。他近两年的两部电影,都关注被疾病困扰的人。《惠子,凝视》讲的是听障人士的日常,而改编自日本作家濑尾麻衣子小说的《黎明的一切》,则聚焦精神障碍患者:有经前综合征的美纱和有恐慌症的山添君。本来只是同事的两个人,在互相理解、互相帮助的过程中,慢慢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电影通过他们俩,也展现了一个相对理想的社会样子——没有压力的职场环境,家人之间只付出不索取,这些一起为生病的人铺好了“熬过黑夜、迎来黎明”的路。
《黎明的一切》电影海报
电影开场,上白石萌音演的美纱,淋着雨坐在公交车站的候车椅上,包掉在地上。她侧身躺倒在椅子上,周围的雨声、车声、人声都没了,只剩下音乐和她的自言自语。这种声音处理,其实就是暗示她这个经前综合征患者的状态——感觉自己和世界脱节了。独白里她还老说,太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也因为这个,刚入职场的她,怎么都适应不了工作环境,最后怕“被当成怪人”,干脆辞职了。
《黎明的一切》电影剧照
美纱的经历,和山添君有点像。松村北斗演的山添君,本来在一家大咨询公司上班,工作顺顺利利,能力也强,日子过得挺充实,大学时就开始交女朋友千寻,还有几个好朋友。结果有一次和千寻出去吃饭,突然身体不舒服,被查出是恐慌症。不管是美纱还是山添君,一开始想的就是“赶紧好起来,做个正常人”。他们也确实试了很多办法:不吃刺激性食物、辞掉原来的工作、吃各种药……但这些方法除了让他们感觉世界变得模糊,几乎没什么用。小说里美纱自己说:“营养均衡的饭、睡够觉、适当运动,这些我都做到了。结果皮肤变好了,身体也结实了,不容易感冒。可最要命的——来月经前的烦躁,还有之后的头晕怕冷,一点都没改善。”
《黎明的一切》电影剧照
这好像就是他们俩的难题:本来就和“正常人”的世界脱节了,为了重新融入拼命努力,结果反而离目标越来越远。对他们来说,只有变“正常”,才能被世界和别人接受。可外面的世界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努力,也不理解他们正在受的苦。美纱怕自己精神紧张影响同事,吃了新药结果副作用太大,在会议室睡着了,同事只觉得这个新人“先是突然发疯,接着直接睡死过去,太吓人了”。就连亲近的人也不理解,山添君得恐慌症半年没好转,在千寻眼里,他“可能就是天天闷在家里,不上班也不好好治病,浑浑噩噩的,一点前途没有”。后来千寻问他“你怎么不认真治病?”“你想一直这样下去吗?”,俩人就分手了。
电影原著小说《拂晓的一切》
在一些地方文化里,生病——尤其是精神上的病,常被看成是“人格有问题”,好像和一个人的尊严、能力、社会地位挂钩,让生病的人更难摆脱“羞耻感”。原著小说从头到尾都是男女主角自己讲的故事,电影开头用美纱的独白,也是延续了这种写法,让观众真切感受到这个群体被孤立的生活,以及那个“不宽容的世界”是怎么看着他们的。而且就算在生病的人内部,这种“不平等的看待”也存在。比如有个情节:山添君说自己有恐慌症后,美纱主动说自己也有经前综合征的毛病,想安慰他,鼓励彼此。结果俩人对话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PMS(经前综合征的缩写)和惊恐障碍患者,受的苦和要付出的代价,根本不一样。”“这样啊。原来病还分三六九等啊。看来PMS还差得远,不够格。”山添君这种下意识贬低经前综合征的话,其实反映了社会上普遍的看法——就算不懂月经和这个病,也简单觉得“不就是来月经那两三天不舒服嘛”。可不舒服能比出高低吗?痛苦和代价能当成一种“特权”吗?这种认知差异,当它从一个同样生病的人嘴里说出来时,反而更让人警醒。
《黎明的一切》电影剧照
正因为活在这样一个“不宽容的世界”里,故事里的“栗田科学研究所”才像个“乌托邦”一样存在。这家公司除了美纱和山添君,就只有五个老年人,规模很小。它和普通办公楼里的公司完全不一样:没有整齐的格子间,没有又窄又没光的走廊,也没有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功能区。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高的独栋楼,采光很好,里面的布置也偏生活化。这些环境特点,其实就是它“有人情味”的体现:这里没工作压力,不区别对待,每个人都能按自己的方式干活。所以,它收下了被其他公司拒绝的美纱,也让山添君抱着“先暂时待着”的心态加入进来。它不排斥他们,但也不过度关注,给足美纱和山添君个人空间,让他们学着和自己的问题和平共处,只在真正需要的时候才伸手帮忙。
现实中的栗田科学,原名栗田金属
这种相处方式,美纱和她妈妈的关系里也有体现。电影开头,美纱因为淋雨被送到警局,妈妈去接她。从妈妈走进警局,到母女俩披着同一件衣服在雨里离开,全程妈妈都没多问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在女儿身边。她会回应女儿的需求,但不会自作主张替女儿“找需求”,这种拿捏分寸的做法,就是对女儿的尊重。
《黎明的一切》电影剧照
正是这么一个宽容的人际环境,看着美纱和山添君的关系慢慢变了。俩人从一开始的吵架、误会,到后来开始互相照顾。他们不再死磕“解决自己的问题”,反而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结果反倒不那么“盯着自己”了,甚至重新开始感受日常生活的美好——当他们不再执着于“做个正常人”,反而真的“正常”了;当他们不再到处找“答案”,问题反而消失了。很多美纱和山添君在一起的场景,看着都像情侣或好朋友那么亲密,比如美纱给山添君剪头发、送他护身符,或者原著小说里俩人待一块儿听电影原声带光碟。光是看简介,两个被同样问题困扰的人相识,很容易让人想成“互相治愈的浪漫爱情”。但其实故事里,美纱和山添君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他们的互动,不一定是因为喜欢或爱,可能就是“我想帮你”。就像他们不再为了“满足正常世界”而活,也就不会被世俗的“男女关系”框住了。
《黎明的一切》电影剧照
从《惠子,凝视》到《黎明的一切》,三宅唱的两部电影都是用16毫米胶片拍的。现在数字电影这么普遍,选一个“被淘汰”的工具,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胶片带来的不只是画面柔和,还有让那些“少数群体的遭遇、职场现状、照护和死亡”这些突出的社会问题,在这种“老工具”模糊、带点距离感的视角下,变得没那么尖锐、没那么严肃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
导演三宅唱
三宅唱在接受采访时聊过“栗田科学”,他说不希望这个公司看起来像个“乌托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结合电影对原著最大的改动:结尾时,美纱和山添君办了一场天文展览,请大家盘坐在帐篷里,看投影在帐篷顶上的星空。这个场景,就像我们走进电影院,在黑暗里看着美纱、山添君和栗田科学的故事。所以我们可以想,说不定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栗田科学”的好地方,让带着各自问题的人,能找到自己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