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王鹏凯
界面新闻编辑 张友发
周日傍晚,上海影城门口早就被影迷围得水泄不通。初夏的上海气温快35度了,人群挤得满满当当,手臂沾着汗水到处伸,想找个好位置拍照。那天晚上是《侏罗纪世界:重生》的中国首映礼,三天后就要正式上映了。
要是算上之前的三部《侏罗纪》电影,这已经是“侏罗纪”系列的第七部作品。故事讲的是一支由秘密行动人员佐拉(斯嘉丽·约翰逊饰)和古生物学家亨利(乔纳森·贝利饰)带头的精英小队,偷偷潜入赤道附近的恐龙禁地,想从巨型恐龙身上提取生物材料,搞医学上的重大突破。他们在海洋和岛上一次次遇到没见过的事儿和危险。
红毯现场,手捧海报的影迷急得直跺脚等着。有人开始琢磨,斯嘉丽·约翰逊上回来上海是拍《她》还是《美国队长2》——这两部电影分别是2013年和2014年上映的。另一位影迷感叹,好久没见过好莱坞剧组这么来中国宣传了。
天黑了,灯一亮,主创们走进场。两位主演斯嘉丽·约翰逊和乔纳森·贝利是当晚最闪的星,镜头和眼光都往他们身上扎。好多人没注意到最先走上红毯的那位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士——加里斯·爱德华斯。他穿件很低调的深色休闲西装,站在合影的最边上,不起眼。人群中不时有人低头查手机,然后小声说:“原来他就是导演啊。”
首映礼现场,从右到左分别是导演加里斯·爱德华斯、主演乔纳森·贝利、主演斯嘉丽·约翰逊、主演鲁伯特·弗兰德(主办方提供的图片)
翻看加里斯·爱德华斯的履历,会发现这位快50岁的英国导演,已经拍过《哥斯拉》《星球大战》这些经典IP电影,还有一部像诺兰那种风格的科幻片《AI创世者》,票房和评价都挺好。
接拍侏罗纪这个项目时,爱德华斯很清楚这不是件轻松的事——就像电影里那些对恐龙感到厌烦、觉得没新鲜感的人一样,现在的观众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为啥还要一遍遍地看恐龙电影?它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新东西?
在7月2日上映前,界面文娱采访了导演加里斯·爱德华斯,聊了他和侏罗纪系列的关系,他对怪兽电影的痴迷,还有现在的观众为什么还需要看恐龙电影。
《侏罗纪世界:重生》正式海报
界面文娱:作为老牌IP,侏罗纪系列和你有什么渊源?你是怎么拿到这部新电影导演的活儿的?
加里斯·爱德华斯:我一直是这个系列的铁杆粉丝。刚进电影学院那个夏天,我去电影院看了《侏罗纪公园》,它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买了台电脑,学怎么用电脑做动画,梦想以后能当个拍电影的。接到这个项目前一天,我刚好在家看《侏罗纪公园》,我有时候会翻看自己最喜欢的电影,记点笔记分析它为啥这么好看。女朋友问我:“你一天到晚都在干嘛?”我说:“在看《侏罗纪公园》。”她说:“你都看过多少遍了!”我说:“我知道。”
第二天,听说环球影业在找导演拍新的侏罗纪电影,因为前一天刚好做了笔记,我就把那些笔记复制到手机上,发给经纪人,只写了一句:“这样是不是很蠢?”发完我跟朋友打了电话,挂了发现经纪人给我打了好几个未接来电,我心里想:“哦,是侏罗纪的事。”那个周末我就拿到剧本开始看,第二天去见制片人,再过一天,我在环球影业见到了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和编剧,到下周五,这事就定下来了,由我来拍这部电影。太疯狂了。
电影《侏罗纪公园》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界面文娱:你说过好几次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对你的影响,他拍了最早的《侏罗纪公园》,也是这部电影的执行制片人,你们是怎么合作的?
加里斯·爱德华斯:他和编剧大卫·凯普(也是《侏罗纪公园》的编剧)一起写了整个剧本。我们第一次开会时史蒂文也在,那时我住在环球影业附近,因为怕迟到,我每次都早早到,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看着窗外的主题公园,还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史蒂文走进来,坐到我旁边。玻璃里的倒影是透明的,他看起来像个幽灵,像神话里的人物,比如圣诞老人那样。我一直不太习惯和他待在一个屋子里,对我来说,他就像莫扎特那样,是想象里的人物。
他给了很多特别棒的建议。他说:“拍电影的人就像主厨,给观众做饭,但你得让他们一直有点饿,要是他们吃饱了,就不高兴了。”这和餐厅刚好相反,挺奇怪的。你得让观众一直觉得饿,让他们往前探,想看更多。所以不能给观众他们想要的所有东西,得有点克制,藏点东西,让他们更来劲。比如这部电影里有个海上戏,一家的帆船被恐龙撞翻了,早期版本里,几乎每个镜头都有沧龙——一种巨大的水下恐龙,你会看到它的鳍,看到它绕着船转圈,我挺喜欢的。但包括史蒂文在内,所有看过的人都觉得,沧龙出现得越多,就越不吓人了。所以我删了五个镜头,这样更有紧张感,因为它存在于想象里。
界面文娱:和以前的侏罗纪系列比,这部电影的故事有啥不一样?你想表达什么新想法或新角度?
加里斯·爱德华斯:某种程度上它更接近最早那部(《侏罗纪公园》)。我们用35毫米胶片拍的,用老式相机和镜头,想让它看起来像我们小时候,也就是八九十年代拍的电影——那些电影被忘在架子上,直到今年才被发现,决定拿到影院放。我觉得它还有种主观的真实感,不是纪录片式的,而是让你和角色一起在环境里,它会更自然(organic)一些。不是要求演员必须站在某个标记点上,走到这里,说这句台词,而是更流动、更自然。所以它有点像个混合体,一半是我从小喜欢的电影,另一半更写实(gritty)。
界面文娱:从第一部电影《怪兽》,到《哥斯拉》,再到《侏罗纪世界》,你好像很喜欢拍怪兽的故事,这类题材为啥吸引你?有哪些对你影响特别大的电影吗?
加里斯·爱德华斯:和很多人一样,我喜欢电影里的怪兽,可能从《星球大战:绝地归来》里贾霸的宠物兰克开始。但我认为,我们喜欢它的真正原因是刻在DNA里的。作为动物,我们有五个本能:吃、喝、睡觉、生孩子,还有担心随时会有别的生物来攻击我们,想吃掉我们。最后一个本能现在没有了,我们有城市和房子,远离自然,不再担心这个了。但你看这类电影的时候,它又回来了,你会立刻感受到基因里的这种本能,就像心里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我们安逸太久了,现在来了一只动物,要吃掉我们关心的人。”我觉得这是人天生就有的特点。
《星球大战》中的兰克(图片来源:豆瓣)
界面文娱:你拍怪兽题材的电影时,想表达什么?
加里斯·爱德华斯:怪兽最有趣的地方是,当我们不了解一件事的时候,会感到害怕,而怪兽就是这种恐惧的终极体现。这有点像人对人的态度——你不了解一个人或一个地方的时候,自然会多疑、害怕,了解多了,这种感觉就会慢慢消失。电影里这些怪兽一开始看起来很吓人,但了解多了就会发现,它只是在努力活下去的动物,不邪恶,只是出于本能。所以就算电影里看起来可怕的怪兽,我也想让它表现出一些特点,让你感受到它的挣扎和痛苦,比如它呼吸的方式,你可能不喜欢它,但也会产生复杂的情绪,会为它难过,因为它不快乐。
我喜欢这种方式,你不能简单说“邪恶”或“坏人”,生活中也是这样。这是电影能做到的事,展现人的不同侧面,换个角度,有时会发现我们自己才是怪兽,才是破坏自然的坏人。
界面文娱:就像你说的,怪兽故事总跟灾难有关,比如气候危机、核泄漏、海啸,你怎么看这两者的关系?
加里斯·爱德华斯:中国有个词叫拟人化(anthropomorphize),就是把非人的东西当成人来对待。比如遇到气候灾害,会觉得是上天在惩罚我们,这不一定是真的,但人类总喜欢把一切都拟人化。坏事发生时,我们总想找原因,不愿意接受这只是意外。我们好像有种对规律和因果的信念:只有做错了事才会倒霉,要是好人,就不会遇到坏事。所以当坏事发生在好人身上时,我们会很困惑,特别想知道为什么,于是就编理由,把大自然想象成邪恶的、会惩罚人的存在。怪兽就是这些理由的具体体现,因为我们知道,自然界有些动物会无缘无故地猎杀我们,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这就是自然规律。我觉得怪兽反映了我们努力解释那些发生过的不幸,比如灾难。
界面文娱:人类在里面的位置也很有意思,不管是面对自然灾害还是怪兽这种超自然力量,人类好像都很无力。《哥斯拉》里最终危机的解决是靠怪兽之间的战斗,《侏罗纪世界》的结尾是人类在逃命。你怎么处理这种关系?
加里斯·爱德华斯:这挺有意思的。拍《哥斯拉》其实挺难的,因为你面对一个像建筑物那么大的怪兽时,很难带来“私人”的威胁感——你一跑,基本就安全了,因为这么大的巨物不会专门冲你来,它只是路过。所以我们在剧情上很难让主角一直处于危险中,他们一逃跑,观众就会觉得,电影差不多该结束了。但如果是恐龙,或者能塞进一个房间的怪兽,它们就是为了吃掉你,那种紧张感就能持续很久。对拍电影的人来说这会容易很多,你更有空间玩观众的心理,比如角色躲在房间里,怪兽在旁边转悠,你以为逃掉了,结果没逃掉,它在这里不是那里,之类的。所以《哥斯拉》更像是飓风,而《侏罗纪》则是连环杀手。
《侏罗纪世界:重生》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界面文娱:你觉得,为什么人们特别喜欢怪兽?现在的观众为什么还要看怪兽片?
加里斯·爱德华斯:这是写在基因里的东西。比如孩子天生就会害怕,不轻易离开父母,因为会被豹子或狮子吃掉。就算在现代,他们还是有这种本能的恐惧,觉得床底下或柜子里藏着怪兽。恐龙就像是怪兽的“安全版本”——按理说人们应该讨厌恐龙,因为它们那么吓人,但他们却特别喜欢(恐龙)。这就像坐过山车,你想被吓一下,越吓,下车时笑得越开心。恐龙电影就是这样,你想看它被吓一跳,你坐在那里紧张,但走出影院时,你会笑出来,因为街上没有霸王龙,你知道自己安全,可以回家好好睡觉。但恐龙真的存在过,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所以它有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特质:既有趣,又有点吓人,但不会造成心理伤害。
界面文娱:怪兽看起来是超越种族和文化的,但有关怪兽的一系列传说又与特定地区的文化有关,比如哥斯拉来自日本,恐龙与美国的流行文化有关,你如何挑选自己感兴趣的故事?
加里斯·爱德华斯:
从神话起源来说,怪兽通常是某种隐喻。比如你提到的哥斯拉,其实是原子弹的隐喻,在50年代他们不能直接制作有关原子弹的电影,所以用了这种隐喻形式。又比如我们给孩子讲述的童话故事,里面可能会有一些奇幻生物,但它的本质仍然是道德故事,帮助孩子学习生活道理,这些动物或生物只是作为隐喻,代表某天可能会遇到的可以或不可信任的人。所以我认为科幻作品并不是表面展现的那样,而是有内在的隐藏含义。
但是,如果一部电影让人感觉是在说教,人们就会排斥它。所以应该是先写出吸引你的故事,再去思考“为什么它吸引我”,从而找到隐喻。如果从隐喻出发,可能会拍出糟糕的电影。你必须从内心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开始,隐喻自然会浮现。
《哥斯拉》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界面文娱:如你所说,
怪兽故事总是与灾难相关,比如气候危机、核泄漏、海啸,你如何看待这二者的关联?
加里斯·爱德华斯:
在中国有这个词,拟人化(anthropomorphize),指的是将非人的事物赋予人的特质。比如出现气候灾害时,会觉得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它不一定是真实的,但人类总是把一切都拟人化。当坏事发生时,我们总想要找出原因,而不愿意接受这只是意外。我们似乎有一种对规律和因果的信念:你只有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不幸,如果你是个好人,就不会有坏事发生。所以当坏事发生在好人身上时,我们会感到困惑,并迫切想知道为什么,于是我们会去编造理由,把大自然想象成一个邪恶的、会惩罚人的存在。怪兽就是这些理由的具象化,因为我们知道,自然界中的某些动物会毫无理由地猎杀我们,不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这只是自然规律。我认为怪兽反映了我们在努力解释那些发生过的不幸,比如灾难。
界面文娱:人类在其中的位置也很值得玩味,不论是面对自然灾害还是怪兽这种超自然力量,人类似乎都是无力的,《哥斯拉》中最终危机的解决是靠怪兽之间的战斗,《侏罗纪世界》的结尾是人类在逃命。你如何处理这种关系?
加里斯·爱德华斯:
这很有趣。拍《哥斯拉》其实很难,因为当你面对一个像建筑物那么大的怪兽时,它很难带来一种“私人”的威胁感,你一旦逃跑,基本就安全了,因为这样的巨物不会专门冲你来,它只是从这里经过。所以我们在剧情上很难一直让主角陷入危险之中,一旦他们逃掉,观众就会觉得,电影差不多该结束了。
但如果是恐龙,或是某些能塞进一个房间的怪兽,它们就是为了吃掉你,那种紧张感就可以持续很久。对于制作者来说这会容易很多,你有更多空间可以玩弄观众的心理,比如角色躲在房间里,怪兽在附近徘徊,你以为自己逃脱了,却发现并没有,它在这里而不是那里,诸如此类。所以《哥斯拉》更像是飓风,而《侏罗纪》则是连环杀手。
《侏罗纪世界:重生》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界面文娱:
在你看来,人们为什么对怪兽特别迷恋?今天的观众为什么还要观看怪兽片?
加里斯·爱德华斯:
这是一种写进我们基因里的东西。比如孩子天生就会感到害怕,不轻易离开父母身边,因为可能会被豹子或狮子吃掉。即使在现代社会,他们依然会有这种本能的恐惧,觉得床底下或柜子里藏着怪兽。
恐龙就像是怪兽的“安全版本”。照理说人们应该讨厌恐龙,因为它们看起来那么吓人,可他们却非常喜欢(恐龙)。这就像是坐过山车,你想要获得一些惊吓,你越被惊吓,下车的时候就笑得越开心。恐龙电影就是如此,你想要观看它并被吓一跳,你坐在那里紧张不安,但当走出影院时,你会笑出来,因为街上并没有霸王龙,你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可以回家睡个好觉。但与此同时,恐龙又真的存在过,而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所以它有一种能被各种人群接受的特质:既有趣,又有点吓人,但并不会造成什么心理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