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演那种日常生活中的妈妈形象,金惠子早就腻了,甚至觉得人生没啥意思,不想再演那种普通的妈妈故事了。她一直想演能展现人更复杂、多面一面的作品。韩国的影视创作者们,会把宝贵的镜头长时间对准老年人的脸,花很多心思去创作,老年人的脸终于不再是给年轻男女主角当陪衬的工具了。
在满大街都是甜得发腻的爱情剧市场里,《比天堂还美丽》的设定特别大胆——金惠子演的女主角李海淑80多岁,她和30多岁年轻模样的丈夫高乐俊(孙锡久饰)在天堂重逢了。
这恐怕是史上年龄差最大的情侣了,差了半个世纪的“祖孙恋”设定,让这部剧彻底摆脱了浪漫爱情的老一套,显得特别有味道。当咱们国产剧还老是把人物关系框在谈恋爱上时,这部剧已经不搞那些老套的玩法,大开脑洞,在荒诞的设定下,讲了个特别有感情、有人情味的故事,尽管结局有些不尽如人意,但这样的剧现在还真不多见。
演员金惠子说自己一直在等一个能让她心动的角色,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海淑上天堂时想起丈夫说,“你20多岁好看,30多岁也好看,现在80岁最好看!”于是她就以80岁的样子去了天堂,结果丈夫选了30多岁的样子。
“这个故事多有意思啊”,金惠子说:“这是个现实中没有的、特别美的故事,特别打动我。”
在天堂地狱等各种奇幻设定下,这部剧讲的是最现实、最让人心酸的故事。李海淑因为太过痛苦,记忆解离,忘记自己曾有个儿子,儿子五岁时候被人拐走,后来去世了。高乐俊在找儿子的过程中遭遇事故瘫痪了几十年,海淑用他的意外保险金去放贷养家,照顾终身卧床的丈夫,后来在放债的时候,她收养了一个被爸爸家暴的小女孩。
除了这对夫妻的故事,其他配角的故事也讲得特别细致,把各种各样的人都写进去了。进入天堂需要过安检,放下生前所有的东西。大叔放不下陪伴他20年的狗狗照片。阿姨放不下银行卡,她想用这些钱把当年因为穷送到保育院的孩子接回来。消防员放不下氧气面罩,他在火场里把氧气面罩给小女孩,但这个面罩又被小女孩摘下戴在了消防员的脸上,小女孩和消防员在天堂相遇了。
在网上传得最广、也最让人掉眼泪的片段,是一群狗狗的故事。它们的寿命没人类长,就变成人的样子一直等,直到主人来了,它们欢快地奔向主人,途中又变成了小狗。唯一一个没有奔向主人的,是一只年老的导盲犬,生前失明的主人终于看到了它,认出了它。
有观众说这部剧“让我又笑又哭”,“感觉像早期的皮克斯电影,古怪却又暖人心”。
韩国“国宝级影后”金惠子,无疑是本剧的焦点之一。金惠子演戏演了60多年,拿过不少奖,她演过电影《母亲》《晚秋》,电视剧《我亲爱的朋友们》《住在清潭洞》《耀眼》等等。
《比天堂还美丽》在筹备初期就请金惠子来演,甚至为她量身定制了这个角色,84岁的金惠子也说,这部剧可能是她最后一部作品了。海淑的故事和金惠子的人生很像,她们都充满了对逝去丈夫的爱和怀念。金惠子的老公在1998年因病去世,后来她采访里提到丈夫时还会忍不住哭,回忆里全是爱意。丈夫去世前还对她说:“怎么办,没有我的话,你什么都做不了”,金惠子安慰他别担心,说自己现在都会学着做。她不会写汉字,就让丈夫帮她写“祝贺”“奠仪”,丈夫写了一大堆。“我后来想起这些事就愧疚,我怎么能叫生重病的人帮我写这个,但我只是想表达我不能没有你。”
《比天堂还美丽》的导演金锡允和金惠子合作过好几次,他这样描述金惠子的魅力:“我从演员金惠子身上见到求道者的姿态。以演戏为志业活了一辈子的她,不知道是不是一开始就看清了人生如戏的本质——在每部作品里都为了成为那个角色,拿出求道者修行的热情和努力。”
84岁的金惠子,可以说是韩国初代“国民妈妈”了。她在《田园日记》这部长达1088集、拍了22年的电视剧里,演了22年的母亲,“国民母亲”的形象深入人心。
一直演电视剧里日常妈妈形象的金惠子,早就腻了,甚至觉得人生没啥意思,不想再演那种普通的妈妈故事了。她一直想演能展现人更复杂、多面一面的作品。
同时代的演员尹汝贞也说过,她乐于挑战一切女性角色,除了“国民妈妈”。她演过《偷情家族》里的婆婆,60岁的婆婆和初恋重逢、重燃旧爱,生病的丈夫也没能拦住这段恋情。她在《金钱之味》里和小自己31岁的男演员谈了段激情之恋。她在《酒神小姐》里演60岁的性工作者素英,帮助那些年老的主顾离开人世。
如果只是把年老的角色当成给年轻男女主角当工具,那多可惜又浪费啊。演戏是高度和演员的人生经历、面孔、年龄、经验相关的艺术,像白纸一样的演员和在世间闯荡了无数次的演员,演起戏来自然不一样,年轻演员和年老演员能承载的能量和故事也不一样。
2019年,金惠子凭《耀眼》拿了第55届百想大赏,上台领奖时,她背出《耀眼》里的一段台词,让底下很多人都感动了。“我的人生有时候不幸,有时候幸福。虽然老说人生就像一场梦,但活着真好。凌晨冷飕飕的空气,开花前吹过来的香风,傍晚晚霞的味道,没有一天是不耀眼的。现在觉得日子难过的你,既然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有资格享受一切。”金惠子缓缓念着这段台词,一点不矫饰,就带着让人信服、让人动心的力量。“回头看过去,全是后悔,看未来又不安。但别因为这个毁了现在。活在当下,活得耀眼,你值得这样活。”
相比于国内的影视创作者,韩国的创作者们更敢给这些年老演员机会,他们愿意把宝贵的镜头长时间对准老年人的脸,花很多心思在她们身上,创造出不普通、不千篇一律的老年形象,让荧幕上不只是年轻漂亮的脸蛋和单薄讨喜的故事。
金惠子演过奉俊昊导演的《母亲》,电影完成后,奉俊昊说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一个事实——这部电影最动人的风景,正是惠子女士的脸。
《母亲》是奉俊昊以金惠子为原型写的脚本,“这是为了特定演员想出来的故事。我想和自己从小看到大的金惠子一起拍电影,当时就想:‘跟她一起拍,能不能拍出不是那种典型妈妈形象的故事?’那个瞬间故事就冒出来了。”
奉俊昊好奇“国民妈妈”形象背后的金惠子是什么样的,他邀请金惠子时说想拍出“感觉胸口被揍得淤青”的电影,这和金惠子想打破过去形象的愿望不谋而合。
拍电影时,金惠子对奉俊昊提了个要求:“请尽量折磨我,把我推向极端。”于是她把当演员都没经历过的遭遇都体验了一遍,被扇巴掌、杀人放火、受尽嘲弄侮辱,把自己扔进非常特殊的情境里。奉俊昊发掘了金惠子体内没释放出来的火苗,给她创造了全新的形象。
电影后半段,有一幕是儿子把母亲掉在杀人现场的针盒捡回来递给她。接过针盒那一刻,剧本上写的表演指导是“无法形容的表情”,金惠子说自己怎么也演不出那个“无法形容的表情”。
金惠子对自己的演技不满意,哭了很多次。就算导演说ok,她也不觉得自己演得好,觉得是因为自己演得不够好,导演才妥协说ok,她更失落了,大喊“那导演你来演一次啊”,喊完就冲出去了。后来她收到奉俊昊的信息:“虽然您不满意,但全世界都叫好的时候,你得接受。”她整理好心情,继续拍“无法形容的表情”。
奉俊昊后来老师说:“老师因为不满意自己的演技哭了,就像梅西不满意自己踢球实力哭一样。我就像看到托尔斯泰不满意自己写的句子哭的样子。”
《母亲》里的金惠子,像野兽一样悲鸣,有张“丢了魂的脸”,为了救被当成杀人犯的儿子四处奔波,又惨又极端。为了洗清儿子的嫌疑,她制造了另一个牺牲者,爱让她变得疯狂。
金惠子在荒原里颤悠悠地跳舞,表情复杂,看着像哀伤,又像在笑。那仿佛失去一切的舞姿,像树在摇身体,抬高手臂、摆动臀部,露出一个一碰就会大哭的表情,心里全是坎坷的故事。这一幕被评为韩国电影史上最让人难忘的开场。
“能演那种极端母爱的演员只有金惠子”,奉俊昊说。这部电影曾竞逐2010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金惠子也被提名坎城影展最佳女主角,她也通过这部电影重新找回了演戏的热情和喜悦。
演戏一直是金惠子最爱的事,她会把台词读上百遍,直到完全入戏,演戏还是让她常常心跳加速。她说:“昨天表演时没想明白的地方,今天突然懂了,这比发现什么金银财宝都让人高兴。我没理由拒绝这份喜悦,这份喜悦谁也抢不走。”
金惠子小时候是个普通学生,五个孩子里排老三,父母不管她,也没对她抱太大期望。表面上看她安静乖巧,但她总偷偷去电影院,那时候学生要是被发现看电影,会被直接停学。有次她被生物老师抓到,幸运的是老师没停她学,让她去扫厕所。
就算成了演员,金惠子的打扮也很普通,她知道自己不是漂亮的人,也很少听人说她美。身边人总让她拿出“演员范儿”,但她讨厌在外貌上装模作样,也讨厌社交的繁琐吵闹,拍完戏就直接回家。“别人不知道,我内心的世界、空想的世界,绚丽得不得了,天马行空的。”
大二寒假,她被选为KBS电视演员公开选拔的第一期学员,成了演员。她发现自己对演戏有热情,但实力不行,一点基本功没有,连动根手指都紧张,她就拼命读书,每天读一本名著,把托尔斯泰的书都读完了,文学作品成了刺激她思考的材料。读完《罪与罚》后,她好几天睡不着觉。“罪是什么?罚又是为啥?我觉得罪是啥,按神的说法,罚又是啥?”
金惠子说《母亲》的剧本像希腊悲剧,她一直渴望把复杂的人类心理演得简单,《母亲》满足了她。
日本演员树木希林也喜欢《母亲》,她还热情地向日本导演分享观影感受,看金惠子表演时,她会想“如果是自己会怎么演”。
金惠子也喜欢树木希林,或者说两人惺惺相惜。她看树木希林的《日日是好日》时哭了,她想,尽管树木希林经历过不幸的婚姻和身体病痛,但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全心入戏。
“树木希林这样,我也不例外。入戏的那一刻,我们把人生的虚无、痛苦、悲伤、冲突、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忘了。那一刻,我是脱俗纯粹的,比任何时候都幸福。”
编辑:Tristan
撰文:周取
设计: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