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虎皮
阿基·考里斯马基的《》是2006年最具原创精神的,拍完《薄暮之光》,这位芬兰导演就在瑞士洛迦诺电影节宣布不再拍电影,之后专心搞文学创作。他的每部作品之间,通常隔五年才见一部。
《薄暮之光》(2006)
这部片子才78分钟长,是「芬兰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由电视台出钱拍的。据说最早版本只有60分钟左右,为了让电视台能播,考里斯马基在后半段加了不少镜头,最后差不多80分钟。
影片虽然讲的是一场预谋抢劫的故事,但没按流行商业片拍黑色犯罪那套路,而是用带着古典味儿的造型和拍法,给主角考斯迪南这个小人物画了一条很清楚的「线」:演员演得特别拘谨,动作缩着;大部分戏都在晚上或室内拍,寂静的街道、酒吧的角落,现代城市昏黄又幽暗的光影,把这个人生活里那些又挤又小、界限分明的生活空间和心理空间,全给展现出来了。
《薄暮之光》这电影,透着一股和现在大多数电影都不一样的艺术劲儿:镜头老是不动,剪辑却跳来跳去,人物行为憋着不说,构图也特别讲究,整整齐齐的。
跟「芬兰三部曲」另外两部一样,《薄暮之光》里总带着点「又好笑又难过」的味道,还有种「慢悠悠的荒诞感」。电影一边说现代人有多孤单,一边又讲因为贫富差距,人和人之间越来越疏远。不过考里斯马基可不是60年代那种傻乎乎的伤感情怀,他继承了默片和布莱松的美学,但又比布莱松的电影多了不少幽默和荒诞劲儿。
电影里的每个场景,都有商业动作片里没有的那种仔细观察和讽刺。考里斯马基的讽刺特别厉害,但不像喜剧片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来,它就藏在那些让人难受的生活细节里,越苦、越孤单、越尴尬、越死板的时刻,越能品出一种又酸又好笑的味道。
考里斯马基是现在芬兰电影的代表人物,一个拍片不少、风格很独的艺术家。他两次都不肯代表芬兰去参加奥斯卡外语片提名。
他年轻的时候在芬兰赫尔辛基大学学的是通讯工程,但他特别喜欢电影和文学,20岁起就泡在慕尼黑电影资料馆里看大量电影,自己琢磨拍电影,后来和哥哥米卡·考里斯马基一起进了电影圈。
现在,考里斯马基兄弟电影公司出的电影,占了芬兰国产片总数的五分之一。考里斯马基受法斯宾德、刘别谦和路易斯·布努艾尔的影响挺大,这让他拍电影的时候,带着刘别谦那种幽默、布努艾尔那种胡思乱想、法斯宾德那种看社会的方式。不过他自己的电影风格,尤其是受默片和罗贝尔•布莱松的影响深。
年轻时的阿基·考里斯马基
考里斯马基是个经历丰富的电影人,他当过洗碗工、邮差、干苦力的,还写过影评。但他好像不太管世界电影拍啥潮流,也不爱聊全球化那些知识分子爱谈的话题,他就特别有耐心地观察和描写底层小人物,写得又准又精炼。
在美学上,考里斯马基特别喜欢挖古典电影的美学,研究得很深,而且把电影技巧和要讲的事儿平衡得特别好。这种不跟潮流的电影,让我们看到一个不聊时髦话题的当代生活。这种「远离」的感觉,带来了「距离感」和「陌生感」,他电影里的芬兰社会,跟我们平时想的北欧世界差老大远了,无形中说了北欧文化在全球化里慢慢被冷落、被孤立的事儿。这种「造距离」的办法,也成了考里斯马基拍电影、讲现代社会的基本招数。
首先,考里斯马基对传统美学特别有感情,他用那种特别浓的光影和小心翼翼的演员表演,画出一条深深的「隔离带」:在「受欺负、遭可怜」的考斯迪南和冷酷的现实之间,在导演和他观察的现实之间,甚至观众和电影之间,这条「隔离带」守得死死的。
就连电影里的赫尔辛基,肯定也不是芬兰生活的真实写照,这电影感觉离芬兰老远了,好像是从以前某个电影时代来的。
《薄暮之光》里那种光影的「距离感」和「疏离感」,写出了现代人生活中特别明显的「被限制」的感觉,人和人、人和社会之间分得清清楚楚,谁跟谁都不挨着,而且因为财产和权力分配不均,被人利用、剥削。
在这个慢悠悠、像跳探戈一样的故事里,各种社会势力都在压榨考斯迪南的身体和脑子:老板嘲讽他,同事欺负、看不起他,酒吧保安对他爱答不理,连爱情都成了别人利用他的工具。他和别人的界限,因为地位和财富变得特别清楚、严格,可财富一变,这界限就被人撕了,又被利用。
在考里斯马基上一部《没有过去的男人》(2002年)里,主角和自己的记忆、家庭断了联系,到了《薄暮之光》,就变成了人和阳光、爱情、社会的疏远感。「芬兰三部曲」的主角都和社会、别人隔着一条明显的隔离带,这种「现代人自己的小边界」,是考里斯马基电影里老写的主题。
《没有过去的男人》(2002年)
《薄暮之光》在拍法上有三个特点:场面调度直得像条线,造型手法特别有表现力,音乐也特别能调动情绪。但在这么有表现力的画面和声音底下,却演着一个动作僵、话不多、反应迟钝的人,过着一种静止、重复、孤单的底层生活。
总的来说,《薄暮之光》就是「风格很强」和「人物很弱」的结合。比如用颜色特别饱和、像舞台打光似的来构图,用稳当的镜头搞点不讲故事的大跳跃,把带批判味的芬兰摇滚乐和卡洛斯·伽达尔那种拉美风情的探戈曲混在一起。这些特点,算是改良了布莱松的美学,也把声音和画面的简单美感往前推进了一步。
比如在室内戏里,那种特别有表现力的光影层次,就和布莱松的风格完全不一样。这种「内容弱、形式强」的反差,就好像考斯迪南和冷酷现实的对立。他不说话,动作慢,表情倒霉,老在晚上那黑黢黢、躲不开的黑暗里晃悠。他的声音像急流里漂的树叶,脆弱得啥也不是。他被冷酷的现实孤立着,又被无边无际的寂寞围着,这种感觉特别强烈、特别陌生,有讽刺味儿,又不缺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