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来年,《钢的琴》《白日焰火》在国内外影展上表现亮眼,《漫长的季节》火出圈,大家伙儿都爱聊,差不多每隔一阵子,就有部影视作品能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东北,让大家重新认识那片经历了很多变化的土地。
这股风潮不光在银幕上热闹,在文坛,双雪涛、班宇、郑执这些东北籍的年轻人也一个个冒头,他们从自己的生活经历里找灵感搞创作,让东北的故事变得更多样。他们的作品很快被影视圈盯上,老是被拍成电影和电视剧。过去五年里,这帮青年作家的《平原上的摩西》《生吞》之类的,都有了影视版本。
8月30号到9月27号,上海发展研究院和MOViEMOViE影城一起办了个“银幕上的东北”国产电影展映活动,放的是《钢的琴》《日光之下》《逍遥·游》《一日游》这四部片子,轮着放,让大家看看这十年间东北故事在银幕上怎么变的,都有哪些不同的样貌。
展映里的《日光之下》和《逍遥·游》都来自同一个东北籍导演梁鸣。当演员出身的梁鸣大概十年前开始转向幕后,就成了这几年挺受电影圈关注的、个人风格很鲜明的青年导演。
2019年,梁鸣当编剧兼导演的《日光之下》在平遥国际影展拿了费穆荣誉·最佳导演大奖,四年后拍的《逍遥·游》改编自班宇的短篇《逍遥游》,也是这几年东北文学作品被拍成电影的成功例子之一,进了不少国内外影展,还拿了第7届平遥国际影展青年评审荣誉·最佳影片奖。
最近在上海库布里克书店办的一场对谈里,梁鸣聊了聊他创作的时候怎么想起老家,不同领域的创作者怎么互相影响,还和作家于是、诗人木叶一起探讨了“东北文艺复兴”为啥能走出东北,让别的地方的人也有共鸣,心里跟着一起琢磨。
回响与共鸣
影展策展人秦以平一直记得十多年前看《钢的琴》时被深深打动的样子。这部张猛编剧、导演,王千源、秦海璐演的电影,背景放在90年代初的东北重工业城市,讲的是下岗了的工人为了不让女儿离开,跟以前的伙计们一起在破工厂里造钢琴的故事。
这部又好笑又心酸还带着点悲伤的电影,对好多创作者都有影响,班宇在豆瓣上写评论说:“作为东北工业区长大的工人家里的一口子,看的时候眼泪就没停过。砖墙、烟囱、下岗、厂房、硬碰硬的脾气、俄罗斯老歌、生锈的车间、失落的包工头、不卑不亢的爹、埋在机床里的文艺梦,全是感情,还有底层人那种走投无路时的聪明劲儿。”
《钢的琴》之后没多久,以东北为背景的犯罪悬疑片《白日焰火》拿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银幕上的东北开始越来越让人惦记,越来越多的钱袋子也开始往东北题材电影里投,更多年轻人也开始拍东北题材的电影。这时候,文学圈也冒出一批有才的东北籍青年作家。后来,文学和电影就老凑到一块儿,创作者们互相影响,又各自在自个儿的路上使劲儿,形成了一股到处都能感受到的东北文艺风潮。
秦以平一直在琢磨,东北的故事为啥对她这种上海出生的电影爱好者这么有吸引力:“这里面有关于咱们国家的共同记忆,也有点关于背井离乡的感觉。看到银幕上的东北,我好多感受一下子被勾起来,放大了,好像找到了共鸣。”
作家于是的父母是东北人,对她这种“新上海人”来说,东北就是老家。她去过东北好多城市,“见过锦州的老旧小区,沈阳的大工业区”。她好多亲人离开了原来的地方,跑到南方定居下来:“咱们聊东北文艺复兴的时候,其实聊的是时代。东北经历的那些事,都刻在大家的共同记忆里。”在于是看来,这些新东北文艺作品都不是讲大道理的,而是写时代的变化怎么实实在在落到每个人头上。
诗人木叶是北京人,他18岁第一次出远门,第一站就是辽宁丹东,这算是他和东北的缘分。木叶觉得,东北文艺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的喜剧精神,就是不管遇上啥事儿,都能用笑把苦日子过下去的本事。这特点不光电影文学里有,音乐这些流行文化里也挺明显,李雪琴在《逍遥·游》里表现亮眼,那句“宇宙的尽头是铁岭”成了脱口秀舞台最出名的段子之一。
木叶觉得,好多作品有个共同点,就是都爱写犯罪悬疑。不少作品借着一件案子,去探人的感情和生活状态,还有时代变化对人的影响:“以前牛气的工业,人与人之间的暖和劲儿,一下子掉进时代大变局里,这些变化带来的疼,都藏在平常日子里,每个作家都给了自己的说法。”木叶说,“国家民族一点点往前走的时候,咱们看到了它的另一面,那里面有家里亲情关系的变化,感情的断开。”
梁鸣的第一部长片《日光之下》花了八年才拍完,他把目光投向老家伊春,在冷飕飕的雪天边境讲了一个少女悄悄长大的故事。梁鸣说,这段创作经历帮他把一段孤独难熬的日子熬过来了:“刚开始创作,还是因为我对老家那片地有感情,爱得深。”故事是他每年回老家跟朋友、亲人唠嗑的时候慢慢攒出来的:“在东北,大家总爱出去吃饭,一吃饭就聊天,不管是两个人还是十几个人,没有一顿饭安安静静吃完的,必须热火朝天地聊,我这么着听到了好多有意思的事儿。”
《日光之下》好看的地方在于,梁鸣用特别细腻的画面,拍了三个主人公之间藏着又汹涌的感情流动,同时还对社会问题有琢磨,这特点后来在《逍遥·游》里也有,表现得更平常也更耐琢磨。
平凡的大多数
吕星辰、李雪琴演的《逍遥·游》改编自班宇的短篇小说《逍遥游》,讲的是在东北生、在东北长的普通人,虽然破破烂烂但又有股生劲儿的活法。
2020年春天,梁鸣第一次读到《逍遥游》就被打动了,立马决定拍成电影。小说里那些大白话一样的句子背后,生活的细枝末节和人物心里翻腾的感情,在他心里印象特别深。
从文学到电影,不同创作者各走各的路,又好像有说不清的默契。梁鸣觉得,这跟他们长大的年代有关,他和双雪涛、班宇、郑执一样都是80后:“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没兄弟姐妹。我家在林区,他们可能住在沈阳的工业区,在林区或者工业区生活过的人,有些经历是像的,比如丢工作。我家以前好多木器厂、储木场、家具厂,靠砍树过日子。后来封山不让砍了,木器厂、家具厂关了一大半,好多人失业了。虽然咱俩环境不一样,但对生活最核心的感受,其实挺像的。”
梁鸣说,读《逍遥游》的时候,他总想起老家从小到大的朋友、同学,想起他们的脸。小说里的许玲玲、谭娜和赵东阳,就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大多数。梁鸣觉得,要不是他去北京当演员、拍电影,在老家就会跟他们一样,过着最平常的日子。
“他们不是那种边缘人物,不愁吃不愁喝,都能吃饱饭。谭娜就想把自己的小摊子经营好,想被人爱;赵东阳天天跑殡仪馆和医院,婚姻搞得乱七八糟;许玲玲生了病,每天琢磨的就是今天咋过,吃啥,想要点温暖。他们对以后的日子没啥大梦想,就盯着眼前这点事儿,过一天算一天。”梁鸣说:“可要把眼前这点日子过好,也挺难,挺奢侈的。”
在梁鸣看来,电影人老爱关注更特别或者更有权势的人,或者是大城市里的上班族,班宇写的许玲玲、谭娜和赵东阳,是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大多数,但他们的生命也值得写。
有意思的是,这部东北籍导演拍的、东北籍作家小说改编的、有东北籍明星演的电影,并没有特别浓的东北味儿。在于是看来,《逍遥·游》里用了方言,一眼就能看出是东北的,但讲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哪儿都能有。
梁鸣也认同,《逍遥·游》的故事在哪儿都成立,他觉得东北作家的小说里,人和地方的关系有时近,有时远,但一直盯着的是人。说到以后的创作,梁鸣说,不管下一个故事发生在东北还是南方,最后还是会回到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上。对聊快结束的时候,梁鸣还特别跟观众推荐了他眼里的东北影视代表作——电视剧《马大帅》,还有张猛导演编剧、范伟演的《耳朵大有福》,“东北题材里数得上的好作品,不管是演的、写的还是拍的,都特厉害。”